寒门还能出贵子吗?

作者:艾苓,著有《我教过的苦孩子》

我是2016年开始关注贫困生群体的。从2005年开始,我在学校教学生写作课。2016年,我根据平常对学生的观察和记录,在写一本书,叫《咱们学生》。即将出版的时候,我的爱人提醒我,他说写绥化学院的学生,一定要将贫困生群体纳入进来,否则将是不完整的。我爱人的建议,我很理解。第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学校在大学中所处的位置。绥化学院在黑龙江省绥化市城区西部,是个二本,因为是当地唯一的一所高校,绥化人就把绥化学院称为西大。无论是从地理位置、生源还是从学校设施和师资力量上,我们学校都无法同发达地区的院校相比,我一直把它称为“高等教育的神经末梢”。 1985年我读书时,绥化学院还叫绥化师专,我的同学基本上是绥化本地人,学校的目的是为了给绥化的中小学培养师资。到了2005年我来这里任教时,我的学生也都是黑龙江当地的。2004年,学校升为本科院校,几年后你会发现,学生的生源地变得丰富多了,不过除了黑龙江的以外,其他学生都是来自中西部地区的县城和农村。每年报道季,我走在校园里都能够看到很多红色面孔和黑色面孔的家长。他们明显是来自西北地区。学校曾做过统计,绥化学院的贫困生一直都是占40%左右。我教过的学生里,我的学生大概30%以上的人曾经是留守儿童;50%左右的学生需要靠助学贷款和打工完成学业。

《念书的孩子》剧照


绥化学院学生的生源地分布很容易理解。现代的学生选择大学,分数够高的话,一般会选择重点院校,名校出身是未来进入社会的第一块敲门砖;如果分数还可以,但不够高,就会看专业或者城市,选择一个社会需求旺盛的优势专业,城市的选择则是出于从眼界提升的角度,毕竟大学四年校内学知识,出了校门则是长见识;如果你的分数只能勉强选择一个本科院校、你又不打算复读的话,能选择的范围就更小了。绥化学院,就在这样的小范围内。我的许多学生往往是高考分数线刚能上二本,选择其他的地方很有可能滑档,家里的经济情况又支撑不了他们再复读,他们就只好来这里了。每年的开学季,你在校园里走一走,很容易发现,学生们很少有喜气洋洋的,不少是眉头紧皱,一脸无奈。 在这样的学校,贫困生是一个很突出的群体。  

我2016年的那本书里,也提到了两个贫困的学生,可都是简单的相识故事,我并没有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也是我爱人提议的第二个原因。他和我是同学,我家在县城,他家则在下面农村,处于两县交界的地方。我听他提过,1985年到绥化学院读书时,他只带了50块钱,这还包括来往绥化的交通费,之后再也没有跟家里要过钱。他总是说自己很幸运,如果当时学校收学费,他肯定读不起。作为一个从贫困群体走出的学生,他深深知道这个群体的不易。他曾经跟我说过,自己一直到30多岁才觉得解决了贫困带来的自卑感,那时他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在工作中和朋友的交往中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这种自卑是很隐秘的,我俩当时在一起了十多年,他如果不说,我真的没有感觉到。 在日后大量的贫困生调研和访谈中,我才逐渐意识到,对于我的学生来讲,贫穷带来的自卑会影响他们日后很多的决定,是他们背负多年的情绪包袱。  我在绥化学院教书17年,当过两届班主任,与贫困的学生们打过不少交道,但回头想想,在调研前,我对这个群体的学生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他们是最受关注,同时又是最缺少发声的一部分同学。

说最受关注,是因为每年大一新生入学之后,就要进行贫困生群体的评选认定。我作为班主任,参与其中。那时的评选方式是参与的学生要在同学面前陈述自己家庭的困难。十七八岁的他们站在讲台中央,羞涩、腼腆、无奈,很少去讲具体的家庭情况,他们会用“家里有病人”“遇到了天灾人祸”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家庭遇到的苦难,许多人讲着讲着就哭了。同学们的视野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的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出他们的不自在。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说他们缺少声音,是因为他们很少在课堂上发言。我们那时,要求每堂课提前五分钟进教室。你站在讲台上往下看,会发现前面两排全空着,后面两排和边角的座位上坐了不少人,大部分是贫困的学生。我那时经常会说:我有一个请求,后面两排的同学能否起立,坐到前面两排,我想尽快地熟悉大家。他们也会来,但不爱讲话,你如果不主动与他们互动,他们永远是不会跟老师和同学互动的。

贫穷的模样

我最初的想法是做一个小的调研,将调研的结果补充进我当时的那本书。  我  2016  年在微信和微博账号上发了一个简单的调研内容,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针对贫困生,一部分针对普通学生,问题设计也很短小,想要了解三方面内容,一是贫困生在同学面前诉说自己的困境,内心是否抗拒;  一是普通学生给贫困生的投票依据是什么。  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是,他们认为贫困生应该如何认定。  我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这个小调查收到了很热烈的反馈,声音也比较复杂。有来自校外的一个学生跟我讲,他说艾苓老师,看到你做这个调查,我很激动,没有人关心我们的内心生活,我们的痛苦和快乐,没有谁知道。也有校内的声音,有的学生说想找我聊聊自己的故事;也有普通学生说,换作自己,宁可出去打工,也不会参与贫困生的评定,所有参与的人都要在同学面前表演痛哭流涕。有一个同学则提到自己的一次经历,说曾经跟一个家境很好的同学一起逛超市,他觉得对方一定会买很多的东西,怕被对方看不起,他买了100多块钱的零食,结果结账时,发现对方只花了50块钱,30多块买的是洗发水和沐浴露。同学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些反馈,让我觉得,普通学生和贫困生之间是有隔阂的,但隔阂有多大我并不知道。我想着应该再深入一步。我那时委托绥化学院的团委下发了300份《在校贫困生调查问卷》,回收223份,有效问卷219份。从有效问卷看,2016级大一学生182人,是填写问卷的主体,2015级36人,2013级1人。在“上大学以后,你遇到的最大问题”的调查项中,85人把“经济困难”作为唯一选项,18人作为选项之一,总计占比47%。

《小舍得》剧照

这之后,我开始了自己的访谈,访谈的学生不限于在校贫困生,还包括已经毕业的贫困生。聊得学生多了,你就会发现,即使作为班主任,你也经常会对班级的学生关系是有错觉的。比如说,我的班里30多个孩子,我总觉得他们这个年纪,青春洋溢,相处得很好。但事实上,有一个2013年毕业的学生告诉我,大学毕业走出校门的时候,心里特别轻松,因为终于摆脱了贫困生的身份,不用在乎谁说什么了。 这是个女孩,父母靠收破烂为生,父亲的右手、右腿不听使唤,肌肉萎缩,母亲也有病。有一天,母亲告诉她,父亲的病很严重,他听到病情后不想治了。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女孩参与了班级的贫困生评定,拿到了一等助学金。有的同学拿到助学金,会请宿舍的人吃饭或者买点小礼物,女孩没有。宿舍的人有些不高兴,会在寝室里议论她。她那时有件李宁牌的运动服,同学们会讲,“贫困生还穿名牌。”在访谈中,女孩告诉我,自己的这件衣服从初中就开始穿,衣服上早就有洞了。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400元,有时候母亲忘记给她打生活费,她一个月的钱要分成两个月花。所以你就知道,这个助学金对她有多珍贵。 关于贫困生的调查让我进一步了解了我的学生,他们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他们的大学是如何度过的?他们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我们总觉得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贫穷离人们越来越远了,但对他们来讲,贫穷的每一笔每一个形象都是真真切切的。有个女生告诉我,2017 年她一学期的生活费不到 1000 元,其中伙食费 600 多元。早餐 2 元,两个煎馒头片、一碗豆浆。午餐和晚餐都是 1.7 元,面向贫困生的档口菜很便宜,土豆丝、大头菜、豆腐都是1元两勺,可以换着打,二两米饭7毛钱。

《二十不惑》剧照在访谈中,他们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老师,我太痛了。”  我很感谢他们愿意向我开口讲述。我也知道,对他们来讲,这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所以,有时候关于他们的故事写完了,我拿给他们看,有的学生会说能不能回避一些小秘密,但这些东西如果去掉了,故事就不完整了。我会尊重他们的意见,我理解他们,也心疼我的学生。 像刚才那个女生,在她工作后,我曾经问过她工资不高,她是怎么生活的。她讲都是自己做饭,早餐是一碗玉米粥、一个煮鸡蛋,午餐是面条加卤子。她说自己从不做米饭,因为米饭还得炒菜,太浪费。她总是吃面条。我说面条吃多了不腻吗?她一脸天真地告诉我,她会经常换面条的种类,比如挂面吃够了,买几次手擀面;手擀面吃够了,买几次方便面;方便面吃够了,再重新轮回来。吃面条配的卤子,都是她爸爸给她做的,从家里带回来放进冰箱里。她不吃晚饭,也很少吃水果,对她而言,水果是奢侈品。 我以前一直以为网贷跟贫困学生没有关系,他们花钱不多,也缺乏理财常识。但在我跟学生聊天时发现,有的学生就陷进去了。有一个学生,他是从大学开始接触网贷,最早是因为手机丢了,需要买新手机,每个月分期付款。用这样的方法,他在大学买过不少东西。工作后,当他跳槽到房地产公司做销售时,他想到带客户看房子需要用车,就贷款买了车,首付1万多,月供1200元。各种消费算起来,他欠款最高峰时,总额有18万元。其实后来想想,这些消费像是他对过往匮乏生活的一种弥补。他跟我讲述他小时候的日子,他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打工,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从小别的孩子吃什么用什么,奶奶告诉他的都是“买不起”。有一次,他甚至跟同学比赛,把纸塞进嘴里,咀嚼墨水香。

就业后的选择我的许多学生,在毕业后,会选择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他们被称为“考碗族”。  很多人会觉得他们观念守旧,但我特别理解他们。  在来绥化学院之前,我在小学工作过,还在报社当过记者,也曾在一家机关单位待了  9  年。  小地方给年轻人提供的就业机会是非常有限的,创业的机会更少。  尤其是贫困家庭的孩子,要往前走一步,真的很难。  就像我和我爱人,我们从绥化下面的县级市安达走到绥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如果算上老公上大学之前的时间,那就更长了。  那还是上世纪  80  年代,教育竞争不那么激烈的时候。  
我有一个学生,她的故事特别曲折。她是在参加了18次笔试、6次面试后才进了一家基层法院。有几次,她的笔试成绩都是第一,我觉得她没有什么悬念,肯定会“上岸”,可是最后都败北了。她说的一句话,我现在还印象深刻,她说,“我的背影终究没有背景来得强大,我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

《胜利者即是正义》剧照

选择“考碗”到本地的贫困生,除了稳定之外,原因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现实。第一个就是,这对他们来讲是一个低成本的就业方式。他们往往没有太多财力和物力支撑他们去大的城市去闯闯看看,所以只能选择离家比较近的地方。  

我采访的一个学生,2013年毕业。父母打工,他高中暑期,就去工地上做小工,跟着工程队高空作业,安装玻璃幕墙,一天工资 70 元。大学实习时,他想去北上广实习,但租房对他来说就是个大问题。后来辅导员推荐他去一家基层电视台。他边实习边考编,他那时报考了黑龙江西部某县的人社局,笔试成绩第四,马上要面试了,他却没钱报面试班,只好向参加过面试的同学求助,对方告诉他了指导用书。他去了一家小书店,买了教材,花了十三块五。 第二个原因则是源于孩子们的眼界。  当别的孩子在度过快乐的大学时光时,贫困孩子他们在做什么呢?有一个河南农村的孩子,父亲工作时伤了眼睛,母亲既要谋生,还要照顾父亲,他周末做家教,讲数学和英语。假期在江苏打短工,电子厂物料员、保安都做过。还有个学生告诉我,他做过家教、服务生,发过传单,摆过小摊儿,最让他获益的却是收破烂。瓶子薄的三分钱,厚的七分钱。他发现寝室、走廊、卫生间有很多废旧瓶子,就捡起来,凑到一堆卖到废品收购点。后来他又扩大业务,开始在学校里捡废品,还自己买了个弹簧秤收购。有一段时间,他收着废品,还做着两份家教,还要兼顾学业。靠着这些钱,大学毕业前,他还了 5000 块钱助学贷款,剩下的那些钱毕业第四年才还齐。

《奇迹笨小孩》剧照

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在招聘市场本来就不占优势。我跟你讲,如果我在超市碰到我的学生在超市当促销员、收银员,我一点都不吃惊,他们可能毕业很久都找不到一份有成长性的工作,但他们能够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我也为他们高兴。我也有不少家庭条件还可以的学生,他们会选择去大的城市闯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找工作,像这些贫困的孩子,在别人学习的时候,他们在努力地为生活和生存奔波,很难去考虑和思考未来的可能性,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对他们来讲,是最稳妥和最看得见未来的选择。

不过最近这些年,一些变化开始出现,互联网拉平了一些差距,不少孩子离开黑龙江,去大城市闯荡,从事互联网行业,做自媒体。当然,这些往往是起点很低的工作,但没有人放弃努力。 我调研选取的学生都是在2000年以后绥化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有的是我的学生,有的是相熟的朋友介绍过来的。之所以选择这个节点,是因为,从这一年开始,高校毕业生包分配制度全面停止。大学也从1999年开始扩招,作为一个高等教育的受益者,我眼看着高校的入学率一路走高,扩招前,毛入学率为9.8% ,2002 年达到 15%,2019 年达到51.6%,这意味着高等教育完成了从精英化到大众化、普及化的过渡和演变。这跟我们那个时候很不一样了。我跟爱人毕业的时候,都是直接分配工作。我的学生们,面临的是更大的竞争。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这群孩子的承受力让我特别惊讶,你听他们讲述时,总觉得某个阶段他们好像要被生活压垮了,但是他又挺起来了,百折不挠。

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我的书出来后,有些朋友读了书稿,他们跟我反馈自己的阅读感受。  他们会提到,2010届之前的毕业生,有些学生过得还不错,一些人的生活已经算是名义上的“中产”。  我听到这个词觉得有些陌生,在我采访的这群学生里,我看不到中产的影子。  比如说,有一对夫妻,都是2010届学校的毕业生,男生在一家市级单位担任副处级干部,女生在一家事业单位,两人毕业后先后买了两套房子,车子也有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我去采访他们时,我在他们的家里看不到任何上档次的家电。

 
女孩跟我说,她总觉得自己和同事面临的是两个世界,她们琢磨的是美容、减肥、出国游,而她想的是怎么过日子,怎么不亏待孩子。她把工资卡一直放在男孩那里,年初男孩就会把工资收入和计划支出列好,一年基本按照计划执行。在他们买了两套房子后,同事曾经问她是怎么攒钱的。她说每次男孩约她上街,她从来不去。女孩对自己的日子很珍惜,他们两个都是苦孩子出身,男孩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大哥供他和弟弟读书,一路勤勤俭俭走出来,女孩也是农村孩子,家里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但两个人很少对生活抱怨,相反他们感谢考试,觉得自己是考试公平的受益者。

《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我的这些学生,可能在物质上确实比以往改善了不少,但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紧迫感,他们很难松弛下来。他们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就像我的爱人当初面临的情况一样。我们结婚时没有房子,靠着学校废弃的砖头盖了一个小小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做饭和卧室都是在一起。隔了几年,我们左挪右凑买了一个我们在县级市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房子。房子很旧,进房间要先下几个楼梯,遇到下大雨就会淹。之所以换这个房子,是因为它有独立的厨房,还有两个卧室。房子买下来,我爱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父母和妹妹接过来住。作为家里的男孩子,他要担负赡养父母、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我们有一个孩子。一直到妹妹出嫁,我们家里一直保持着一家六口生活在一起的长期状态,妹妹找工作、学技术我们也都要帮忙。妹妹嫁出去后,我们一直跟爱人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当然,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我们家总有亲戚来来往往或者短住。我的学生们也一样,他们有不少是全家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工作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谋划自己将来的住处,而是想办法给父母改善条件。有一个2001级的学生,2005年到了北京工作。在北京,他送过快递、送过桶装水,一桶水能赚1.5元钱。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后来北京一家媒体招聘,他进入了这家单位。工作稳定后,他先是还了家里的外债,然后给父母在县城买了有电梯的房子。

所以,你说我的学生算是中产阶级吗?不算。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一群年轻人经过多年的打拼,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或者说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在一次采访中,我跟我的一个女学生聊完后,她一定要带我去婆婆家吃饭,说她婆婆人特别好。老人家住在农村,我们去了,两个人忙里忙外,又是煮玉米,又是给我烀饼子,菜都是地里现摘的,特别新鲜好吃。那顿饭我现在还印象深刻,我为我的学生而高兴。也许,当寒门的孩子再也不用背负“成为贵子”的包袱之时,才能感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