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精英主义者吗?先来做这个小小的测试,你是否认同以下的观点?
- 世界上一切的不公平,都是当事人不努力
- 大体上,一个人所挣到的钱和他提供的社会价值成正比
- 我的成就大部分都是我努力挣来的
- 因为上网的人中读过大学的人很少,所以网民素质很低
事实上,这些观点或想法都可以概括为精英主义,也是迈克尔·桑德尔《精英的傲慢:好的社会如何定义成功?》一书试图讨论和批判的想法。
“精英主义”的来源和演变
我们认为成功不是靠运气或恩典,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奋斗。这是精英主义理念的核心。迈克尔·桑德尔《精英的傲慢:好的社会如何定义成功?》“
精英主义的核心就是自己的成功是靠自己的努力奋斗。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精英主义体现了效率和公平。通过奖励努力和才能,精英主义激发了生产力;通过淡化阶级、种族等因素,摒弃出身上的歧视,激励人们成为自己的主人。“只要我们努力、有天分、有梦想、我们想飞多高就能多高”。
在现代社会中,精英主义集中体现了对著名大学学位的推崇和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贬低。作为现代社会中最重要且最应该体现“英雄不问出处”的高等教育,却成为了是精英主义观点所支持的核心。精英主义通常将人们分为有大学文凭的人和没有大学文凭的人,有钱人和穷人,白领工人和蓝领工人。前者被倍加赞扬,而后者则通常被认为因为懒惰、愚昧。
一组社会心理学家在英国、荷兰和比利时做了一系列调查,发现受过大学教育的受访者对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比对其他不受欢迎的群体有更多的偏见。研究人员调查了受过良好教育的欧洲人对一系列典型受歧视对象一一穆斯林、在西欧体面生活的土耳其人、穷人、肥胖者、盲人和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的态度,结果发现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最不受欢迎。“
电视情景喜剧中的工人阶级父亲,比如《全家福》( All in the Family )中的阿奇.邦克和《辛普森一家》中的霍默.辛普森,大都是受人嘲弄的小丑。研究媒体的学者发现,电视上的蓝领爸爸们常常被描绘成无能、愚蠢的人,并且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而管束他们的妻子往往更能干、更聪慧。相比之下,那些来自中上阶层和专业技术群体的父亲的形象就给编剧描绘得更为美好,受人尊敬。“
在中国长大的人都非常熟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共识,却很少有人知道为何精英主义在基督教的根源很深。《圣经》中就有根深蒂固的“自己的作为决定命运”的观念, 属于一种因果报应思想。新教伦理中“创造财富以增添上帝的荣耀”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结合在一起,将精英主义的思潮随着基督教向全世界推广。随着信奉新教的美国在全世界的地位急剧崛起,精英主义因此也被杂糅在了”美国梦“和天命论中。“美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践行善德;美国如果不再践行善德,那也就不再伟大”。这样的”天命论“观点自然就从国家的概念过渡到公民了,变成了”富人有钱是因为比穷人更努力“等观点。
如果要批判”富人有钱是因为比穷人更努力“这一观点,很多人也是站在维护精英主义的角度去批评的:因为很多人可以依靠不正当手段而不是真正的努力奋斗去发财,并且财富会随着家族传递,而教育也很容易如此传递,因此财富并不能真正反映个人奋斗。如果建立一个真正完全依靠个人才能和努力来致富的社会,富人真的配得上它的财富,那将是一个理想的社会。而这正是精英主义存在的问题:如果真的按照每个人的才能和努力去分配财富,这个社会就能变得理想吗?
答案是否定的,尽管它看起来合情合理。
精英主义的误区
精英主义的第一个误区,体现在过分地夸大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所能带来的成就,却忽视了家庭背景与“天时地利人和”等成功的必要条件。
精英主义一经诞生,它的反对观点便也就出现了。例如书中也曾指出,《圣经》中便包含了相反的例子:一位善良虔诚的信徒被洪水和暴雨等灾害侵袭而导致家破人亡。这证明精英主义即使是在神学内部也是存在矛盾的:如果上帝的行为完全依赖人的善行或者恶行,那上帝不就成了人的奴隶吗?上帝的全能性又体现在哪?
显然,上帝不会完全按照人的想法去行事,一个人的遭遇总是伴随着很多不可预测的偶然。从这个神学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得出与精英的理想相反的现实:一个人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
在现实中,制约着精英主义理想的有两重对个人而言不可控的因素。
首先,一个人的天赋并不是通过努力得来的,并且在成功道路上对人的影响极大。这种不可控性因而被称为“基因彩票”。既然阶级、种族和性别等自然不可控的因素不能在道德上决定一个人应该得到什么,那为什么“基因彩票”就能够在道德上决定一个人的收入呢?
其次,除了一个人的天赋,社会对个人天赋的需求不同也会造成明显影响,而这也是不受个人努力控制的。例如,如詹姆斯这样的篮球巨星能够年入上百万美元,而同样极具运动天赋的“掰手腕”运动的冠军则挣不到几个钱,甚至不能靠“掰手腕”运动养活自己。这说明了个人天赋、成功和努力的相关性非常值得质疑。
精英主义的第二个误区,是为社会的不平等进行了辩护。
除了对竞争失败者道德上的羞辱,精英主义还会将社会的不平等合理化,拉大阶级差异。对于精英主义深入人心的美国社会,贫穷常被认为是自我放弃的结果,任何福利和转移支付都显得是在“奖励懒惰”。既然穷人的穷困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努力,那么也没有必要给他们帮助。使得相较于西欧发达国家而言,美国的贫富差距显得极其悬殊,并且社会流动性却非常差,陷入了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境地。
“经济学家们用“积极的劳动力市场政策”来描述政府帮助工人掌握就业市场所需技能的计划。这样的政策回应了劳动力市场自身运转不畅的事实,通常需要培训和安置计划来帮助工人找到适合他们技能的工作。索希尔指出,经济发达国家在积极的劳动力市场项目上平均花费 GDP 的0.5%。法国、芬兰、瑞典和丹麦在这些项目上的花费超过 GDP 的1%,美国只花了大约0.1%——比它花在监狱上的钱还少。”
抛开“基因彩票”等竞争优势不谈,精英主义本身也暗含着一些陷阱:它只是给所有人许诺了努力可以达到的上升通道,却没有说走完这个通道有多难,难到几乎无法实现。一个极端的情况就是营造一个“赢家通吃”的社会。获胜者得到一切,其余的输家失去一切,就像中国社会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当镰刀就成韭菜”。可想而知,即使有办法保证这个竞赛的公平,也并不能说这个社会是公正且令人向往的。
如果真的按照每个人的才能和努力去分配财富,则会呈现这样的趋势:对于少数幸运的”草窝里的金凤凰“,由于个人努力成为了决定命运的最重要手段,他们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竞争焦虑中,以证明个人价值,苦苦挣扎在跨阶层的道路上,就算表面翻身了又只是开启了新一轮被更高阶层鄙视的人生。而芸芸大众则在道德上被羞辱:他们没能成功,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懒散、不能自控才导致了自己的贫穷。底层的无地自容会导致愤恨和绝望,并做出“躺平”、自甘堕落乃至对抗社会的行为。
精英主义的结果
谈到精英主义的结果,首先便是普通人的愤恨和绝望。他们不再相信精英们能够考虑和保护他们的利益,这导致了2016年民粹领袖特朗普的上台。而绝望则体现在劳动工人“绝望而死”的数量急剧增加。
凯斯和迪顿发现,死于自杀、吸毒过量和酒精性肝病的人数在急速增加,死亡率也在飞速增长。他们称这种现象为“绝望而死”,因为在不同程度上,这类死亡都是由死者自己造成的。
1990-2017年,在45~54岁的白人男女中,“死于绝望”的人数增加了3倍。并且,截至2014年,在这一群体中死于毒品、酒精和自杀的人数首次超过了死于心脏病的人数。
截至2016年,每年因药物过量而死亡的美国人比在整个越南战争期间死亡的美国人还要多。“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援引了一组数据说明是否受过高等教育对“绝望而死”的影响。如果单看吸毒过量和饮酒过量的人数,似乎也可以解释为是因为美国政府放松了毒品管控导致的灾难。然而,拥有大学文凭的人“绝望而死”的概率只有未获大学文凭者的四分之一。由于美国大学学费昂贵,拥有大学文凭的大多家庭条件相对富裕,能够支付动辄数万美元的学费。精英主义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的底层人民又穷又被羞辱“不努力活该”,从而陷入绝望,对于惨淡的人生已经生无可恋。
新自由主义把对奋斗、表现和成就的强烈需求置于现代生活的中心”。达到有所成就这一目标的成败,逐渐被用来界定一个人的所有的自我价值。“
除了劳动人民的绝望以外,还有精英内部的愈加焦虑和恶性竞争。由于自我价值严重地与个人成绩挂钩,为了维持个人和后代的尊严,美国的精英们对名校开始趋之若鹜,“直升机式育儿”大行其道。这反过来使得大学录取过度强调竞争,淡化了教育对人格的培养,变为了一场痛苦的选拔赛。而这些竞争的氛围也被带入了大学。大学社团开始鼓吹自己更低的“录取率”来彰显优越,学生们被迫在不同的选拔竞赛中重复竞争和角逐,失败者则被羞辱为“能力不足”。
除了造成愈发不平等的社会外,精英主义最大的弊病还在于撕裂了公众的共识。精英认为底层大众愚蠢、懒惰,不屑与之讨论,而底层大众则认为精英自私、傲慢,丝毫不会为整个社会考虑,无法代表自己的利益。再加上这些互不信任精英之间激烈的内部竞争,使得需要团结协作的任何公共议题都变得难以开展。
尽管精英主义看起来鼓舞人心,但这种关于个人成功的强烈执念,导致我们很难唤起团结和对彼此负有义务的意识。……如今,政治争论的内容要么是空洞的官腔,鼓舞不了任何人;要么是对立党派各执一词,无人倾听。各政治派系的公民都发现这种空洞的政治话语让人失望透顶,他们准确地意识到精英没有与大众达成共识并不意味着不出台新的政策,只是意味着政策变成了精英的密室协商,再也没有了公众的监督“
如何解决精英主义带来的问题
《精英的傲慢》作者试图在自由主义学派之内为精英主义的困局找到出路,而这个出路由两位自由主义大师指引,他们分别是哈耶克和罗尔斯。哈耶克在1960年的《自由宪章》阐述自己的想法,而罗尔斯则是在1971年的《正义论》提出观点。
哈耶克主要关注到精英主义的第一个问题。他认为,富人之所以富有,并不是因为在道德上更值得占有更多财富,而是自由市场的偶然作用。富人提供了在当下更被社会需要的东西,所以才变得富有。既然一个人的收入和财富是由供求关系的偶然性造成的,那么贫穷和懒惰的关联性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样看来,至少使得穷人免受了道德上的羞辱。但是哈耶克反对改善贫富差距,认为如果进行社会再分配会扭曲市场,穷人应该自发调整供求关系,提供被社会更需要的东西。
罗尔斯则主要解决了精英主义的第二个问题。他认为,天赋导致的不平等和阶级导致的不平等是一样不公平的,精英主义只是将出身阶级的不平等转化为了天赋的不平等。为了消除这种由出身造成的不平等,罗尔斯建议让更具天赋的人充分发挥他们的天赋,但他们不应该享有所有的收入,而应该拿出来进行再分配。这种通过社会福利调节的方式也被作者称为“福利自由主义”。但经过几十年的尝试,福利制度已经成为精英阶层的又一种捞钱捞权的手段,“供养懒人”与“扼杀积极性”的批判已经远远不够,精英阶层正在利用福利制度“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从而巧立名目搜刮社会财富,消灭中产,制造底层互害已经成为新型的社会毒瘤。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句名言:“当你想批评别人时,你要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那些优越条件。”如果多一个精英能践行这句话,社会公平就能向前一大步。精英主义比起更传统的“骑士精神”,最缺失的便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意识。精英既然已经脱离了柴米油盐的束缚,就更应该在社会公平方面尽到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再向普通人榨取更多的利益,甚至抢夺普通人仅有的机会。如果说人类社会向来弱肉强食,那么从来如此,便对吗?
By 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