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的成长与心酸

过去一两年里,人们热衷于谈论学区房,谈论择校,谈论培训巨头们的兴盛和衰亡。这些概念多存在于大城市间。相比之下,县城的教育生态少有被讲述的热度。

与之相对应的,是广大县城中数量庞大的学生。调查研究显示,中国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

无论是衡水模式大行其道的时候,还是「双减」之后,周末学科培训被叫停的现在——补课,在县城,以一种跟大城市截然不同的逻辑,持续运转着。

 补课制造的拥堵

「再忍一下,回家就能吃上饭了。」一个周三晚上的8点40分,孙莉开车来接上了2个小时补习班的儿子,哪知道竟然堵车了。

在广东韶关下辖的这个县城里,从来没有说晚上堵车的,这还是头一次。在禁止周末补课之后,「双减」政策的本意,是让学生们放学直接回家,结果经不住家长们「自然卷」,将补课改到了放学后。孙莉的前后左右都是开车来接孩子从补习班下课的家长。

大家在进入主路前堵成了一团,有人按喇叭,有人抱怨,还有家长在打电话喊交警。在他们身后,县城里最好的培训机构的大楼静静矗立。这栋楼像一个漩涡一样,吸引着整个县的家长。培训机构每一间教室都寄托着某种希望。

补习班位于县城的主要商业街上。从地理位置上,就足以看到补课这件事在县城家长们心中的地位。小县城的家长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县城里什么都少。商场少,医院少,经过的铁路少,孩子能上的重点中学也少。别的东西家长们可以忍,但涉及到孩子的就忍不了。

现在正是开学季,是县城最热闹的时候,街头巷尾三三两两,聊的少不了孩子的成绩。分数是个永远的话题。因为县城最好的初中和高中都只有一所,所以根本不需要像大城市那样发愁择校,分够就能上,分不够,你的孩子就不行,就这么简单粗暴。

孙莉发愁的也是这件事。儿子数学一直70多分,语文一篇作文能有10个错别字,英语就更别提了。她之前一晚上没睡,都在跟老公聊这件事。

「现在都在说,要让一半的中学生毕业分流去职高。」孙莉老公说。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想让我儿子去。」孙莉说。

她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补课。

在县城,补课是绝对的刚需。尤其是在双减政策还没出台之前。但想要在县城招到学生,还需要用县城特色的方式。当地一家县城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发现,传统的投放电视广告、新媒体广告,在县城行不通。反而,串联起县城人的社交媒体,是一个又一个的「本地生活微信群」,又或者是本地论坛之类。所以,当「XX补课班打折」和「XX超市水果打折」的信息一同出现在群里时,你不要觉得意外。

为了更高效地招生,县城的另一个方法是依靠地推。每到放学的时候,补课机构就开始忙碌。在县城学校周围,当你看到街边有人拿着传单走向你,那人不会是推广游泳健身或是美容美发的,而是推销补习班的。这种最原始的地推模式,在县城才是高效的获客方法。有时,孙莉能同时收到四五份传单。

传单发得勤,因为需求足够强。孙莉专门让儿子问过,在儿子所在的初中重点班里,班上80%的学生在补课。有一回,儿子跟她说,班上家里最有钱的孩子,光英语补习班就上了3个,一个学校的,一个民间机构的,还有个一对一专门辅导作业的。

还有一个同学家里,是下面村镇里开厂子的,家长干脆每周末开车送孩子到县城上补习班。孙莉听了有一种危机感——就连补课这件事,也已经有了「贫富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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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县城补课法则

对县城的家长们来说,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都要遵守县城补习班的逻辑法则。

这一点跟大城市颇有差异。比如轮滑课、钢琴课、乐高课……这些在县城不大受待见。在家长们心里,能提分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语数外这老三样是绝对的主流。在县城补课,关系大于规则,口碑大于营销。大城市里经过营销后几乎人尽皆知的培训机构,诸如学而思培优,对县城来说没有意义,很难触及到这里。

最大的原因是这些大机构在县城招不到老师,很多好老师去市里了。要达到全国标准化的教学水平,县城本地的老师则略显不足。同时,县城没有小升初,没有培优的需求,奥数班不吃香,所以学而思培优混不开。相比之下,符合县城本地特色的「补差班」「提分班」才是最吃香的。

为了进入好的补习班,家长们得绞尽脑汁。很多县城学生补过的都是诸如「X状元补习班」「X老师提分班」之类的补习班,有的是借用商家店铺,有的隐藏在居民楼。这些补习班,通常由退休教师或是一些大专毕业生来教,有的干脆直接聘用高三毕业学生来兼职,良莠不齐,选择起来也不容易。

一名初中生的父亲吴峰,做小生意,一个月收入5000块钱左右,这在当地已经算高的。尽管如此,补习班依旧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容不得选错。一个星期前,他参加一个朋友的酒局,那个朋友是科长,透露了一个补习班,说是这个老师把一个班上30名的孩子教到了班级第一。在县城,一个补课老师有这一个案例就足够了,足以吸引一大批家长。他敬了三次酒,终于要到了补课老师的联系方式。

光有联系方式还不够,争取下来补习名额还要付出代价。吴峰打电话去问,开班的是一名退休数学教师,对方说只收20个学生,现在报名有点晚了。吴峰立马懂了,马上给老师充了200块钱手机话费,获得了增加的名额。等到进去才发现,这个班已经收了33个学生。

县城补习的另一个疯狂之处,还在于补习班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同行,而是公办学校的老师们。

双减之后,公办学校教师补课行为被严查。前几年,还是有胆子大的老师冒险。吴峰说,这样的机会只给少数学生。「比如去年的时候,班上那些成绩好、比较听话的尖子生,老师暗示周末需要来老师家里补课。」这常常让吴峰很羡慕,因为他儿子的成绩还不够好,没有这样的机会。

违规补课的公办校老师,是校外培训机构的有力竞争者。县城一家以英语补课为主的补课机构校长说,在过去,他总是被公立校的英语老师抢学生。他主做小学六年级到初中的英语补习,「六年级的学生好招,但能否留存,就要看升到了初中是否遇到初中英语班主任了。只要遇到英语班主任,班主任就会要求班上学生到他家补课,生源就流失了。」

image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小县城没什么别的路,只能依靠考试」

在县城,真正的竞争是悄无声息的。

教育攀比也是一种竞争。对孙莉来说,生活在小县城,每个人几乎都是透明的,圈子里的人都彼此了解,「你身上早就有很多标签了,孩子就是你最重要的一个标签」。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暑假,参加一个同事孩子的升学宴,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办了六十多桌酒,祝贺的人都用「成功」来评价。相比之下,另一个同事的孩子,只考上了大专,连摆酒席的资格都失去了。

在单位里,这种竞争更是无处不在。孙莉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平时工作枯燥、重复,6个同事坐在办公室里,能聊的共同话题,永远都是那么几个,位于金字塔塔尖的话题无非也是孩子。

最让她郁闷的一点,是她总觉得其他同事的孩子都比她的优秀,但她们在表面上又都不承认。有时她听得牙齿都发痒。有一次一个同事说,自己的儿子得了市数学竞赛一等奖,然后说完了马上问她:「你儿子不是在上补习班吗?能不能推荐点比较难一点的辅导资料?」还有一个同事的儿子虽然成绩中等,但亲戚就是老师,天天免费补课,每天都在办公室说「你说我这一下子省了多少钱啊」。

双减政策下来,他们办公室里也讨论了一阵子,但聊来聊去还是老话题——升学难,找工作不容易,得出的结论还是得继续补课,「我们小县城没什么别的路,只能依靠考试」。

儿子升上初三之后,带儿子补课的吴峰感觉很疲惫。儿子学习很要强,目前班上排名第十。按照往年,班上前十名有机会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暑假的时候,带着儿子去内蒙古玩了一趟,父子都很开心。结果妻子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儿子班上11名到20名的孩子暑假都在疯狂补课,他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

县城就那么大,儿子班上好几个同学的父母还是他同事,平时见了面说起孩子,都一副不成器的模样,「天天就知道玩」。后来他私底下一打听,这几个同事的孩子,上补习班比谁都凶,有的还请了一对一家教。

「这哪是学习啊,这是打仗。」吴峰说。

现在,他的儿子也加入了这场补习战争。双减之后,学校规定,所有作业只能做一个半小时,假如是做5门课程的作业,平均到每门只有18分钟。「18分钟,数学能写几道题?这可能吗?」于是,他眼看着儿子每天6点放学,然后赶往补习班,等上完了他接儿子回到家已经是晚上9点,然后继续做作业到11点。

「等洗完澡,再吃点东西,睡觉都12点了,第二天早上6点还要起来上学。」由于县城比较小,他们家距离学校1公里,以前儿子都是走路上下学,如今为了让儿子能多睡一会,他专门买了一辆电动车送他。

儿子一天晚上上完补习班跟他说,「爸爸我好累,好饿」。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能给他买了个汉堡。结果路上还偶遇了班上排名15名的同学,他赶紧趁热打铁,「你看,他也是刚学完,你要是不学,就被他超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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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较之下孩子补课的压力越来越大。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双减」之后,补课的惯性

双减要求取消周末学科补习班,着实让孙莉担忧了一把。

孙莉觉得,这就好像一个每天都要吃药的人,突然停药了,这可怎么办呢?第二天,孙莉请了个病假,几乎是守着10点钟,等当地最大辅导机构开门就去问。像她这样焦虑的家长可以说是辅导机构的最爱。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一点不慌,当着她的面泡起了茶,端着茶杯说:「现在周末不让补课了,我们这里的班都从周末改到了星期中间。」

孙莉赶紧刷二维码,三科补习费,大约3000块。周一、周三、周五晚上上课,从晚上6点半上到8点半。

随之改变的还有孩子的作息时间。教育部在最新文件中要求「5+2」,也就是中小学阶段,每周5天都要开展课后服务,每天不少于2小时。原本当地的初一学生是4点左右放学,现在加了2个小时学校的课后服务,变成6点左右放学。为了赶补习班时间,还有家长给老师写申请书,申请提前15分钟放学,以免错过补习班。

改变的,还有晚饭内容。9月6号是周一,孙莉来接儿子放学,她背着双肩包,站在校门口,手上还提了个塑料袋。双肩包里放着辅导班的材料,塑料袋里装着两个烤红薯,两碗凉菜。马上6点半培训班就开课了,她得跟儿子在路上抓紧吃两口,边吃还不忘边嘱咐:「别吃太多,到时候血液都在胃里,上补习班脑子就不够用了。」

等到了补习班门口,看见几十个像他们一样边啃东西边等着课程开始的家长和学生时,她才知道投入其中的,不是她一个。

除了换了时间,换了形式,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一些中学根据双减的要求,开始了课后服务的摸索。比如,有的学校马上成立了一个「校内课后服务中心」,一口气推出了三款不同的课后服务模式。

「最普通的就是『基础托管班』,这个班最便宜,只要400块钱左右,老师什么都不讲,相当于放学了之后,上两个小时自习。贵一点的是『特色课程班』,这个班是正常上课,要近1000块钱一学期。最贵的是『特长课程班』,是校外请人过来讲课。」一名初中教师刘琦透露说。

课程出来后,让家长们自行选择,大约80%的家长选择了贵的班。几乎没有家长选择基础班。刘琦说,由于规定课后不能上语数外课程,现在一般会把课程的名字变一下,比如,语文叫阅读课,英语叫欣赏课,数学叫思维课。

某种意义上,还是在补课。多名该县城的公办学校老师都感觉现在工作量更大了,学生睡觉也更晚。

由于班上学生们大都在补课,但在公办学校课堂上又不能超前授课,所以老师们还得面对校外补习机构带来的教学压力。「我们班50个学生,只有一个人没补课,因为实在太穷。」 刘琦说。有一次,按照教材计划,他要讲类似5+(-3)这样的负数加减法。结果讲这一课的时候,班上一大半的学生都快睡着了,因为他们早就上过了。

9月10号这一天夜里,接补课的儿子的孙莉,在培训机构门口堵了10分钟,还是没能开上主路。进来和出去的车将路彻底堵死。一个推着干炒牛河快餐车的人赶过来,见缝插针做起了生意。

一时间,她被裹挟在停顿的车流中,陷在原地,动弹不得,前方是主干道,后方是排着长队的车,就像她和“小镇做题家”孩子的人生一样进退两难。

小镇做题家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样呢?

小镇做题家这个黑色幽默的词出自豆瓣「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特指那些出身小城,埋头苦读,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

在小组里,身处名校却被焦虑包围的青年学子自称「废物」(「Five」)。小组今年5月成立以来,超过10万名「废物」聚集在这个小组里互相抱团安慰。

小镇青年们的生活像被套上了某种诅咒,关于他们的故事总要套上放弃、残缺和遗憾的语境。在2020年,这个语境下的主题是「小镇做题家」。

当985名牌大学光环与自嘲的「做题家」放在一起,戏谑又精准地描绘了小镇青年在大城市面对的失落与哀愁。「小镇做题家」背后所隐含的城乡差距、阶层固化、教育不公平议题,也持续地在讨论中发酵。

985里的荣光与失落

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里,故事的剧本大多相似:小镇出生的做题家们凭着勤奋的韧劲考上名牌大学,但题海战术在灵活的大学中失效,做题家们受到生活视野和家庭资源的局限,逐渐泯然众人,只能在毕业后拿着低工资在城市中迷茫,自嘲「应试教育下的废物」。

人生最荣光的时刻停留在高考放榜时,做题家们过五关斩六将地从县城高分走出,面临着人生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

小组成员小杨出生在西南小县城,高考那年是县城里的文科状元,志愿是北京一所知名院校。她仍记得拿到成绩单的那天,校长、老师甚至是县里的校领导都过来祝贺她,「觉得去北京毕业后肯定就要进人大当官了」。

大学报到那天,她拖着棉被到北京,因为妈妈说「城里买被子贵」。那是小杨第一次踏足城市,对北京的感觉是「居然从早到晚都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

那时她有几位来自大城市的室友。有次一起出门逛街,她搭地铁入闸后想往列车方向去,但走错了直接走出闸。几位室友喊也喊不住,最后在地铁人员帮助下才重新入站。

室友们友好,没有嘲笑她。但内向敏感的她还是尴尬不已。她不好意思告诉这些城里的孩子,其实她是第一次坐地铁。

中学成绩靠做题,小杨总坐在教室的角落沉浸「五三」题目里,优秀的成绩让她轻松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到大学后,「题海战术」到大学就失灵了。

大学的选修课程多,社会活动也多。室友们都热衷社团活动,但她一心想学习,又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英语都跟不上。她加入了一个新闻社团,但在那些洋气漂亮的新闻系同学面前,她又怯懦了。

后来她渐渐学不下去,社团也没有兴趣参加了。开始在图书馆整天看小说,回到寝室就看电视剧。

毕业时她因为成绩太差,在北京一堆大学生中显得过于普通。最后还是凭着知名大学的头衔,回到家乡一所职业学校里当行政人员。

躺在出租屋的夜晚,她常禁不住思考:高考那年,是不是已是人生的巅峰?

「一步错,步步错」

有些做题家,因为资源、信息、视野限制,在毕业时错选了又脏又累又没钱途的专业,折腾四年后发现即使从985院校毕业,出来后也无法得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在小组里懊恼着「所有的努力都用错了方向」。

在最近的一个热门讨论帖里,广东一个小镇出生的楼主高考时是县城的榜眼,因为信息不足够,只能靠着父亲不知哪里弄来的《高校报考手册》,报考了某985理工院校一个轻化工专业,只因为「听上去未来感十足,感觉是新兴行业」。

到学校时与师兄师姐交流才发现,其实专业学的就是造纸。抱着试试的态度,楼主大学继续认真学习,拿着不错的绩点,期盼着毕业能份好工作。

直到大三到工厂实习,才被现实重击:恶劣的环境、随处丢弃的垃圾、闷热吵闹的厂房,「那些机器开起来的时候,声音震天响,整个车间都是三十多度的热蒸汽,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更糟糕的是,缺少信息自愿的楼主错过了所有转专业的机会,毕业后工资仅有3500元,工作几年才逐渐加到5000元的月薪。

「一步走错了,步步都错了」,楼主不无后悔。

这些又累又脏又没前途的专业,被做题家们被称为「天坑」。著名的例子有某985院校的轻化工和某211院校的木材科学与工程,分别对应造纸和木工——夕阳制造业。

小组不鼓励成员接受媒体的采访,对入组要求也更加严格。但他们乐于在小组里分享了解的「天坑」专业,告诫后来者。

做题家们似乎执意坚守着小组这个桃花源,互相安慰,也寻求自我剖析与和解。

「功利」的教育

不同于人们熟知的故事脉络,名牌大学并没有帮助做题家们通往成功之门。大学里,他们的人生开始下坠,逐渐丧失自我认同,直至自嘲为「废物」。

随着话题的火爆,一些官媒开始抱怨做题家们只会怨天尤人、吐槽社会,「将人生遭遇的挫折全部归咎于家庭」,称他们「跌入了沉迷学霸人设的陷阱」。

再严苛一点,批评他们对知识功利,完全只把读书当成敲门砖。

甚至有学者反思认为,「小镇做题家」的价值观全是社会、父母塑造,而不是凭着热爱和兴趣去探求人生意义,是在用他人的标准替代了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这种自我是虚幻的,是功利社会塑造出来的自我。

做题家们的故事与个人奋斗有关,但也与社会进程有关,与城乡差距有关,与社会不平等有关。

这个议题,也让我们去反思,究竟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功利地读书」是可取的吗?

在古典教育理论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为「认识自己、完善自己」。但当教育成为一种稀缺资源,它被强烈地赋予了「改变命运」的含义。

用教育实现阶层跃升成为了一种思维惯性,年轻人背负着父辈沉重的期许、背负着家庭脱贫的渴望,当多年努力后教育只是带领他走向一条死胡同,做题家们的焦灼和不忿便可以理解。

官媒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挑剔,难道不是一种「何不食肉糜」?

象牙塔里的学者、注重主流价值观的媒体都需要明白,如果教育丧失了改变人生的可能,大部分的人可能根本不会读书。

有资源的人可以视读书为探索自我、完善自我的途径,当资源有限,「功利化」地读书实现阶层跃升,对下层社会的孩子来讲自然是最实际、最明智的路径。

不能因为「功利」,便否认那些因为资源缺乏而能视读书为唯一出路的人。

向上流动,也许需要一代人的努力

13年前,一篇《我奋斗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文章传遍互联网,掀起了热烈的讨论。文章里,一位农村子弟通过学习最终成为了上海都市白领的故事,终于与城市同龄人有了一同平等享受咖啡的机会。

13年后,十万做题家聚集在豆瓣群里,叹息着「信息不对称」让他们输在了起跑线上。

这些不公平,却每天在地球上演。

在BBC纪录片《人生七年》中,创作者们跟拍英国14个来自不同阶层的孩子,从他们7岁一直拍到56岁,仅有一个穷孩子念到牛津,其他穷孩子都早早工作。影片阐释的道理残酷却真实:穷人的孩子还是穷人,中产阶级的孩子还是中产。

阶层跃升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而且需要时间,有时候甚至一整代人的努力。

城市的孩子从家庭里得到更多的教育资源、关系网络和文化资本,也拥有了更多的锻炼机会。

正如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言,阶层与经济状况有关,更与文化资本有关。实现社会流动需要资本支持,除了经济资源,还有文化资源。两者可以发生相互转化,就像经济优越的家庭可以定居在一线城市,拥有更优质的文化资源,能够给孩子提供更良好的文化熏陶,有更大的几率进入好大学。

在一项中国教育追踪调查(CEPS)里,为孩子报音乐兴趣班的城市家庭占到18%,农村仅6%。农村中有54%的孩子从没与「与父母一起参观博物馆、动物园、科技馆」,而非农户口中只有26%。

文化的影响潜移默化:中产阶级家庭的交流鼓励孩子自我表达,塑造了更好的口头表达能力,拥有更大的词汇量,在权威人士面前能更自如地表达抽象概念。贫困家庭的孩子通常没有学会这些技能,长大之后在社会交往中表现出一种局促感:他们很少通过与别人交流协商达成自己的目的、更加沉默寡言、更可能被动接受别人的意见。

因此小镇走出的做题家,即使通过学校教育获得了高学历,但匮乏的文化资本让只擅长做题的他们越来越难获得新的资源,在社会中逐渐失去了竞争力。

这似乎是一种「原生家庭的诅咒」:你穷,是因为你的父母很穷。

这里的穷不仅是财富的绝对数量,还包括财富带来各种机遇,允许一个家庭去挖掘孩子潜能。缺乏财富的家庭,往往看不到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即使看到了,因为试错成本太高,也没有底气让孩子勇敢尝试。

视野、兴趣、认知,是一个人进行阶级跃升时所需要的拥有的文化资本,受到家庭环境的制约。做题家和其他人的不平等从出生之前已注定。

一代青年有一代青年的烦恼,每个时代也有它的旋律。

40年前,《中国青年》里一位叫潘晓的读者来信,讨论「人生的道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引发了全国讨论。这位23岁的青年读者,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已不复存在,觉得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40年后,「小镇做题家们」在豆瓣小组里抱团取暖,思索着社会公平的意义。他们依然相信高考意味着一种上升途径,但认为这只是像创口贴一样,掩盖了伤口,「没有真正解决发炎的问题」。他们渴望的,是资源能够绝对平均分配的社会。

社会没有资格评判谁比谁的焦虑更高级,与其批判做题家们负能量、焦虑过重,倒不如将他们的故事放在宏观的社会环境下,去理解他们的焦虑与不忿。

毕竟,大部分做题家们都十分清楚,尽管读书没有为他们带来理想中的生活,但也避免了他们的生活走向更糟糕的境地。在那些弥漫着「丧」的自嘲里,更多的是隐含着对社会阶级固化的无奈和反讽,和对自己出身的自卑。

小镇做题家本身是在拔地而起的城市化和日渐扩大的城乡差距里,逃不掉的注脚。

以下是一位小镇做题家的心声:

如果不能忘记自己是小镇做题家,那么小镇做题家没有出路

我虽然不是做题家,但在三线城市长大,也有很多来自于小镇的学霸朋友。当然“小镇”不是指真的小镇,而是说因为在成长过程中无法接收到充分的精神物质资源。

小镇做题家不是不能意识到自己思维的局限性,但因为家庭出身以及常年接受的思想灌输而跳不出思维的牢房。就像穷人很难培养合理投资的习惯,不是不敢投就是一股脑去赌博。这就是所处环境局限性所导致的。每当我们在某个阶段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人生,很快现实就会让我们清醒,其实还是在梦里,只是在不同层罢了。之后不断循环重复,走入相同的陷阱

而小镇做题家最偏爱的就是卷与竞争却往往很难学会合作与让渡一部分利益达到共赢。我周围有些这样的朋友,即使后来已经脱离了小镇,但骨子里还是刻着对于竞争的热爱,以及往往不由自主的爱占便宜。想起一个我很优秀的朋友,他会因为无关紧要的考试比其他人低几分而翻脸而郁郁寡欢,也会因为在说好大家团购吃的,每人理应两份时偷偷多拿一份。即使是他不喜欢且不需要的东西,只要是免费或者可以接近免费的获取,他就会拿到极限。这每一条都是无关轻重的小事,但累积在一起,就是大格局的丧失,和注定难堪大任以及别扭的性格。。说句政治不正确的,很多小镇青年可能更容易有奇怪的行径,但这个更多只是因为成长环境中的各种物质和精神匮乏,所造成的不安全感。

小镇做题家因此最容易陷入两种误区。一是人为制造的虚假稀缺,我以前写过(如何看待科大表白墙下关于出国读 PhD 利弊的新一轮讨论?):

其实道理很简单,不少学习能力出众的人,尤其是从信息不发达地区来的人,很容易在信息不对等的环境下被灌输低价值的目标并为之奋斗。但因为其自身的智力水平较高,总会一步步的从“美梦”中醒来,而陷入痛苦与迷茫中。对聪明人洗脑的其实并不难,因为他们爱分析爱思考,使用得当更容易被误导。首先你先把低价值的事物包装的难度极大,人们会不自觉的把难度和价值划上等号。其次就是营造竞争环境,让他们周围的人都朝一个方向努力,异端者就会不断的怀疑自己。最后就是善用权威身份,利用社会地位年龄差距对它们谆谆教诲,甚至大打感情牌。三招下来,大部分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都逃不出去。
其实这就是县城学霸,以及我们普通人中佼佼者活的更加痛苦的原因:你会认同自己是有能力的人,却因为客观和人为的原因而总被带偏到了沟里面,等琢磨清楚时往往都已经在沟里面了。所以聪明人反而更可怜,因为大部分时候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这种无力感反而更折磨人。

二是面对更大的世界的贪婪心以及害怕失去,因不曾体验过繁华而显得难以抑制的欲望。正因为我们从小没见过更大的世界,因此每一点甜头都是诱惑。办公室随便可以带回家的打印纸,朋友放在桌上的零食,每一点可以占的小便宜,每个微不足道的锱铢必较。我不是说我们来自小镇的人都是这样,但客观的生长环境会让我们更不易控制自己。时间久了,就会出现一种猥琐,甚至病态的行为。害怕失去,害怕错过每一个机会,想听到别人的每一句话,想占到每一个无关紧要的便宜

在这两种情绪的夹杂下,一面相信自己总会在“做题”(泛指竞争)中胜出并陷入无意义的人为制造的稀缺,一面又有各种难以抑制的欲望而害怕错过与失去,必须占到每一个便宜,抓住每一个。时间久了,还不如在小镇时活得通透、快乐、与自在,曾经引以为豪的“做题”似乎不完全是祝福,也可能是痛苦的来源。“做题”能力让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而出身“小镇”使他与这个大世界看起来格格不入。如果再被人利用了这个弱点,就是天生的资本家韭菜。

照我来看,小镇做题家的出路在于解构自己的欲望,并承认自己所在的环境。你总要慢慢明白是真正的机会,什么是人为制造的稀缺。你也总要明白人生注定会错过,你不能得到每个机会,你不能占到每个便宜。主动放弃小便宜,不要做有损自己格局的事情,长久下来,自然人会舒展很多。你总要和自己和解,也总要承认人生除了竞争以外多得是别的事情可以决定最终高度,比如出身。可能我们终其一生,也到不了富二代起跑的地方。但那又怎么样呢?活得快乐是很主观的事情,家庭幸福,事业稳定,爱人在侧,不是全部都要获得才会快乐。

用大白话来说,就是首先要学会识别什么是虚假的稀缺,而不是看到任何资源都想去攫取,收住自己泛滥的欲望。其次就是要明白竞争不是问题的最优解,发展与合作才是,真正的大成就绝不可能仅仅依靠竞争就达成。

电影《倚天屠龙记》里面,张三丰临场教张无忌太极拳来应战玄冥二老。教了一遍后,张三丰问:“忘了吗?”张无忌道:“差不多忘了。”张三丰回:“等你全都忘了,就可以上了。”

对于小镇做题家而言,必须先忘记自己是个“做题家”,放下竞争才是硬道理。也需要忘记自己的小镇记忆,懂得在更大的世界里我们可以错过很多事情,不会失去一点就全部失去。唯有如此,才能跳出思维定式所带来的局限,获得自洽与安宁。

By 微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