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后真相时代”

成熟媒体的商品不是内容,而是读者。就像游戏的免费玩家不是玩家,而是专门给付费玩家提供的一种商品。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媒体是企业,而任何企业的第一要务是生存和赚钱。关于任何企业的第一要务是赚钱这一点,几乎是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构成条件之一。否定这一点所否定的不只是媒体,甚至连整个市场经济也否定了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内。

另外要明确的一点就是,另外一种论调说「媒体变的没有良心了」。好像说的以前的媒体不是以赚钱为第一目的一样。是的,在过去的一些时代和现在的某些地区,媒体存在的意义是高于商业利益的,是统治工具。

现代媒体业的诞生基本发生在一次工业革命以后,也就是资本主义上升的阶段。所以可以理解为媒体从诞生之初就要么为商业利益服务,要么为政治利益服务。

媒体「自由」则为钱而鸣,「不自由」则为政而鸣。相比之下若非要分出谁更良心的话,那么更加符合目前市场经济的前者可能更所谓的「高尚」一些,但这是商德而非道德——与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良心媒体相反,一个商品社会下有良心的媒体应当做到的恰恰是:拿钱办事或收钱闭嘴。

一个媒体如果他勇于向厂商收钱,还同时公正客观中立的去评判自己的客户,那并不是它有理想,而只是傻。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在公众领域不断强化媒体理想和媒体中立性原则的其实恰恰是依赖出卖影响力为生的老牌媒体,而真信了的一般是赚不到钱的新媒体。这个现象不止出现在国内,甚至可以说我国目前的媒体市场化其实受政策影响较大,相对来说在市场行为上还是比较中立的。

归根结底,包括《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这类媒体企业之所以能够成为媒体领域百年长青的金字招牌,第一个条件是能够活下去,第二个条件是还能让人相信他们,因为只有有人看,他们才能继续向上游售卖他们的影响力。

在一个充分竞争、规则齐全的市场里,媒体售卖自己的影响力是一件半公开的事情。媒体可以公开的收客户的钱压掉一篇记者写的稿子,记者也可以愤而离职拿着黑料跳到一家可以发这篇稿子的媒体,但那家媒体断然是受了被曝光公司竞争对手的照顾。

而读者也绝对不是媒体市场的消费者,正相反,读者是媒体出售的商品。

若如媒体理想主义者所说,优质内容才是媒体售出的东西,那么世界上应该只剩下类似《自然》《柳叶刀》这种在各领域专精的媒体才对。事实却显然不是这样的,而生产优质内容也显然不是放之所有媒体皆准的运作方式,而出卖读者才是。

不同类型的媒体对应不同的上游出售针对不同人群的影响力,朋友圈里你不屑转发的《一定要知道的 9 个养生小秘诀》和你老板经常分享的《深度 – 创业企业高效管理的内在逻辑》。虽然在内容上有天地之别,但其背后的商业逻辑却并没有改变:让人们相信这个媒体,然后将这种信任卖给需要的厂商。

注意,我说媒体让人们相信他们,而并不意味着媒体一定要讲述真实。

肤浅的真相

2015年,BBC 报道了一则新闻说恐怖组织博科圣地在尼日利亚北部屠城,死亡者高达2000。2000这个数字乍一看上去十分可怕,但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BBC究竟是如何打入恐怖分子统治区还能在不到一天之内就完成伤亡者统计的。什么?靠当地政府?哦,不好意思,当地政府公布的死亡人数是154人。

但我仍然要称之为一条有良心的新闻,你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这次屠杀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刚好在法国《查理周刊》被恐怖袭击之后三天。你想一下,一家欧洲的媒体,放着离自己这么近的《查理周刊》事件追踪报道不做,硬生生的挤出一点人力和版面来关注一下远在尼日利亚的一次屠杀,怕大众不关心还硬生生的编了一个 2000 人的噱头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我从不认为因媒体立场而夸大或扭曲报道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因为大众读者物理视界和影响范围之外的事情,本身就是读者所不关心的。全球化的进程让全世界的每个点好像都联系在了一起,但其实对于那些距离遥远的点来说,无论其中一方发生了什么多么值得庆祝或值得哀悼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另一方谈资而已。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新闻媒体的受众——我们一般指的大众,对真相的追求只停留在「真实感」上。在已经习惯了热门新闻总能反转的中国社交网络上,一个典型的讨论是这样的:

A:如果这事是真的,我觉得是 XXX 不对,毕竟 XXX 原本就不该做。

B:@A 凭什么 XXX 就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们 YYY 就高人一等嘛。

A:@B 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群 XXX,社会都是被你们带坏的。

……

这样的讨论其实特别好,真的,你把最前面那个「如果这事儿是真的」(事件的真实性条件)去掉,丝毫不影响之后两小时的骂战,这就是大多数人对真实性的需求了。

相比之下,真实发生的事件现场究竟如何,和基于完全还原真相的谁度谁错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现实世界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库,媒体从这些素材库中挑选出最能吸引人共鸣和讨论的话题,促成舆论的生成。这既给大众舆论找到了良好的引子让每个人茶余饭后都不那么闲,又在客观上促进了社会的进步。

别笑,这些讨论虽然大多数对网民自己终生没有卵用,但形成的讨论和思潮往往是深入人文、法律、社会与哲学各个领域的,而那些流于表面的「真相」工作,就交给「肤浅」的法院好了。

比起真实性,真实感更重要

有些自称喜欢真相的人听了这话,立刻就不开心了:你要是再这样写,我就取关你,我就不看你,我就抵制你。

对于大多数给大众免费看的媒体来说,遇到这样的读者好似遇上了微博上盗图的营销号:老子看你,是给你脸了。

但这逻辑还真是正确的,因为微博和微信的出现让媒体产生的门槛越来越低,媒体市场空前的从卖方市场转变成买方市场。所以比起真实性,如何在不真实的情况下让媒体报道产生真实感才是重要的。

在你能找到的任何一本正统的传媒学教材中都几乎都提到过新闻真实性与真实感的博弈,在过去真实性与真实感的博弈主要表现在时效性冲突上——如果采写记者要越详实的核查一件事的真相,那么他成稿的时间就越晚,而民众对新闻媒体的好恶中时效性是远远压倒一切其他因素的。在网络时代,时效性依然是一方面,吸睛度或者说你为什么能从好几万篇新闻中吸引到读者的眼球依靠的依然是真实性与真实感的博弈。

换句话说,真实与吸引力并不是前者第一后者第二,而是原本就允许被放在天平上进行权衡的对等事物。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最近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大多数的中国人对这个俄罗斯女记者其实是陌生的,以至于诺贝尔奖项一经宣布很多人都在转这次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一个「记者」。

哦,但其实和屠呦呦获奖不意味着中医得奖一样,特兰娜得奖也不意味着记者得奖。因为,特兰娜女士最大的特色就是擅长在她的长篇纪实文学中运用合理的想象,而非源模原样的传递真实的情况。而之所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因为她纪实小说作者的身份。

哦,当然,这种基于现实的合理的想象和夸张在纪实文学中是被允许的写作手法。如果你看过一些纪实文学就会知道,这种想象大概是这样的:

摘自《夹边沟记事》——杨显惠

纪实文学工作者的大部分是采访一部分事实,然后根据采访中得到的信息去查一些资料然后还原成最初的场景。比如类似上面这段中黄茅草的描述,有可能并不来自被采访者而是来自黄茅草的其它资料。被采访者可能只是说:「当时,他和我说那种能用来挡风的黄茅草能吃。」但在了解了被采访者的口语习惯、方言和身世背景之后,纪实文学工作者是被允许「捏造」出这段「对话」的。

回到获奖的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身上,你们可以去看看俄罗斯对这位获奖记者的态度是什么样的。正如我们知道在莫言之前还有好几位不能提及名字的华人诺奖得主一般,我们也知道诺贝尔和平奖和文学奖,大多都是颁给立场而非事实的。

哦,那么为什么纪实文学可以如此,新闻就不可以呢?

真正的良心

但这样我们就能说因为这些作者和媒体人写的「不真实」,所以他们没有「良心」嘛?

不。

因为如果没有杨显惠中国就没人注意到那段黑暗的历史,如果没有特兰娜也就没有人关注切尔诺贝利当时的真相。放的更宽一点,如果没有卡勒德·胡赛尼完全虚构的畅销书《追风筝的人》,除了政客又有谁真的关心中东那摊子烂事儿给当地人带来的灾难呢?

摘自扬子江评论采访杨显惠

用更难听一点的话说:既然真理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走遍天下,那么想在人心中形成一个正确的认识也只能撒一个反方向的慌。

而什么又是媒体人的良心?

凤凰和环球两家媒体的定位受众截然相反:前者在境内的印象是反华在境外的印象是大外宣,后者中文版是五毛外文版是美分;所以造成了一种“不论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看凤凰都不爱国,看环球都是爱国”的神奇现象。

二者分别定位为与当地主流舆论相悖的声音和与当地主流舆论相符的声音,以立场为中心,将读者并不关注的事实改造成能够引起你注意的故事。

这样爱憎分明,有预设,有立场,坚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甚至不惜为立场而撒谎的媒体,难道不是最“忠诚”最“良心”的吗?错不在媒体,而在于天下读者一般黑。

By 评论shi